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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

自由

自由是寂寞的

我心底有個聲音

「誰來需要我吧。」

「誰來束縛我吧。」


但是

那就成了


不自由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那年我二十一歲。我在唱片行認識一位十四歲的女孩,Rei是她的名字。在那間冷氣機總是短路的唱片行,我和Rei在悶熱的空間裡,每天沈浸在音樂迴響中約會有兩個月之久。

那時候我在光華商場附近一間規模很小的唱片行打工,唱片行內部空間呈長方形大約十五坪左右,奶油色的壁面及大量塗上白色油漆的木製櫃子,怎麼樣都令人感覺不到所謂的品味可言,不過這間唱片行的價錢比其他唱片行都還要便宜,所以客源仍是不斷。

唱片行的長項牆面的端部開了一個象徵入口的開口,用簡陋的招牌和門面作修飾。進入唱片行的入口首先看到的是收銀櫃檯還有放置客人背包的櫃子,接著就是最為膾炙人口、期待可以大量賣出的流行唱片的櫃子。面對流行唱片的右側是古典樂專區,也就是我負責管理的部分,我從不喜歡聽古典樂或歌劇,對我而言,古典樂比起安眠藥或止痛藥都沒效用。魔笛令我覺得沒有人愛會更好,然而真正的愛情是沒有辦法像天鵝湖一樣有第二次機會,在夜曲之中我卻感受不到人魚的悲鳴。所以,我從不聽古典樂。相對於古典專區的另一端則是主流與非主流的西洋樂,按照著字母順序排列,西洋樂的後半段部分是電影原聲帶。那是我所希冀能管理的區域,不過卻事與願違。在古典樂與西洋樂的中間還有兩排高度到下巴的櫃子,分別是國內音樂還有爵士樂,可以的話我也想管理爵士樂。

但是由於人手不足的關係,唱片行老闆硬是將我與古典樂畫上等號。古典樂對於唱片行的收入營運有極大關係,所以無論如何都得安差一個人在這個位置。我一直以為唱片行最大的收入來源是流行樂,後來才知道,流行樂是以數量取勝。而古典樂算是一種專門性的音樂,除了有單純只為了興趣的人以外,也有以古典樂作為志向或研究的人存在,那是一但身陷其中,就會陷入難以自拔的泥沼。

Rei經常來逛唱片行,從打工的第一天開始,我就注意到她。Rei是個漂亮的女孩,深紅色的雙眸在晰白的肌膚襯托下格外明顯,留著髮梢只到耳下長度的髮型,瀏海蓋住額頭,有著纖細的手指和小腿肚。她總是穿著學校的制服,在放學時間後的一個小時突然出現,真的是突然的那種出現。有幾次我看著時間等待Rei走進唱片行的入口,不過她總是在我沒有注意的時候就出現在販賣CD的櫃子前瀏覽著。還有一次我打著「今天無論如何都要親眼看到妳進入這間唱片行」的決心,然後就專注地目不轉睛盯著入口的地方,甚至連眨眼的時間都想辦法盡力縮短,但是當我心裡面一直專注於這件事情的時候,Rei已經像煙一樣飄到我的身邊看著CD背面的專輯簡介。那時候,唱片行內部播放著魔笛,正好到捕鳥人巴巴基諾出場的那段。

Rei並不認識我,也不知道我的名字,說不定連我是負責古典專櫃的事情也不知道,而且我們一次也沒有交談過。她總是從古典樂的部分開始找著,蕭邦、巴哈、白遼士接著舒伯特,她沒有按照特定的順序,將CD從櫃子上抽出後細細地閱讀背面的文字,然後再放回CD架上。接著爵士樂的部分,班尼固德曼、路易斯阿姆斯壯與比莉哈樂黛,然後換另類、流行、電子……。同樣的,Rei只是閱讀它們,然後又把它們放回架上,從來沒有試聽過,也從來沒有將任何一張CD買回家。

我看著牆上時鐘游移的秒針,背部倚靠著放置CD的櫃子,一首接著一首的音樂像是刻畫著時間一樣播放。等待Rei的到來似乎變成我的習慣。一種莫名由來形成的單純習慣。每天的每天,我習慣和Rei相處在同一個空間裡、呼吸同樣的空氣、聽同樣的音樂。當她接近古典樂的時候,我的心臟似乎會比平常搏動的更用力一些,當她貼近我的身旁,我感覺到她的溫熱鼻息,聞的到洗髮精的味道,這時候,我的心臟卻又漸漸平靜下來。就這樣,我們在悶熱的唱片行裡,安靜地約會一小時又三十分鐘,然後沒有對對方說過再見,也從沒有約定明天會再見面的道別。

隨著即將結束的一九九九年夏天,我的打工也告一段落。在打工最後一天的日子裡,我莫名的期待能見到Rei。雖然我知道她一定會來,但是視線仍不時往唱片行的入口方向飄去,然後環顧唱片行內部每一個角落,像是害怕漏掉什麼地方而深感遺憾。我看著掛在牆面的時鐘,秒針像烏龜般的速度爬著,我期待時間能過快一些,然後待Rei來了以後,希望時間又悄悄地靜止下來。於是我在這種的心情下,不由自主地在櫃子與櫃子之間的狹窄走道來回走著。最後,和平常一樣,她在淡藍色夕暮未消失前的時間進入唱片行。然後,我們又安靜地處在同一個空間。或許是我的錯覺,不過這次Rei似乎在古典樂專區待的比平常還要久的時間,說不定她知道我即將離開這間唱片行這件事情。接著,和平常一樣,她在經過九十分鐘後離開。儘管我是多麼地想,但是我仍然沒有對她說聲再見。唱片行的鐵門拉了下來,招牌的燈也熄滅,只留下即將靠近的秋夜涼風。與其他店員還有老闆說聲再見,我便從後門離開。這是我在唱片行打工的最後一天,我想,或許在往後的日子裡,再也不會見到她。正確的說,這的確是我見到這個Rei的最後一次--然而這是過了很久以後才知道的事情。

二○○一年的春天,那年我正在服兵役。收假那天我總是會提早一些時間去買車票,然後就到附近書店打發時間。我站在書架前讀著小說,在不經意的時候,我看見了Rei。她還是穿著學校制服,留著一樣的髮型,手指和小腿肚仍是一樣纖細漂亮。她正讀著「大亨小傳」。突然間,我想走過去對她打聲招呼,不過有兩個男孩比我早了一步。Rei和那兩個男孩似乎並不認識,我假裝讀著小說側耳偷聽他們的談話內容。就談話內容聽來應該是所謂的搭訕。當兩位男孩問到Rei的電話號碼時,她並沒有回答,一直保持沉默。我側過臉想看看情況,才發覺,Rei的視線正直直地朝向我,我和她深紅色瞳孔四目相交好一會兒。最後我別開了臉,像躲避她的深紅色視線一樣。然後我把小說擺回書架,快步離開書店,逕直往火車站的方向前進,剪了車票進入候車區。不到十分鐘我必須搭乘的那班火車到站,上火車後我按照票根找座位,從背包裡取出隨身聽、小說還有礦泉水,然後把裝滿乾淨衣物的背包往行李架丟。待火車準時發車。

火車從被埋在地下的台北車站漸漸探出地平線,我按下隨身聽的撥放鍵聽著R.E.M的歌曲,喝了一口礦泉水,然後讀著小說。接著經過松山站、瑞芳站、礁溪站。隨身聽的音樂所有歌曲都播放過一次,礦泉水大約還剩200c.c。前往花蓮的火車路途到了蘇澳站時。我闔上讀了六個章節的小說放在膝蓋,把臉頰貼在火車的窗台。我想起一些關於Rei的事情。我發覺,似乎Rei所挑選過的CD,或是讀的書,那些音樂家或是作者,都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上。火車經過南澳站繼續往花蓮行駛。像安娜卡列妮娜最後那幕即將進站的火車。想停,也停不住的繼續行駛。

在二○○三年秋天的星期六失眠夜裡,尚未關機的電腦依然持續地播放著音樂,我在床舖上不安定地翻來覆去尋找可以進入睡眠的舒服姿勢。這種情況下的翻身不知道經過了多久,感覺意識有些模糊,連是不是已經進入睡眠也不清楚。我就這樣微微地睜開眼,看著緊鄰床鋪的電腦桌,而Rei正坐在電腦桌前。她仍是穿著夏季學生制服,手肘靠著桌面,掌心托著下巴。月光從窗台灑了進來,緩慢地流過她的臉龐,靜止在她深紅色的瞳孔,像紅寶石一般的瞳孔透過月光在黑夜中泛著雖然微弱卻顯眼紅色光暈。看著她雙眸凝視著漆黑的電腦螢幕。不知道她心裡面正在想些什麼。或許,她什麼事情也沒在想,甚至連她自己正坐在我房間的電腦桌前這件事情也不知道。從第一次見到Rei的時候算起,距離現在已經經過四年的時間,我從二十一歲變成二十五歲,然而眼前的Rei卻仍是十四歲。

我就這樣側躺一直看著Rei,她的胸口跟著呼吸輕微地起伏。我想起在唱片行的情景,在同一個空間裡呼吸同樣的空氣,聽同樣的音樂。但是我知道,現在眼前的這個Rei已經不是在唱片行看到的那個Rei,也不是在書店遇到的那個Rei,儘管她仍是十四歲。或者說,我也已經不再是在唱片行的那個我,也不會是在書店時遇到Rei的那個我。

我立起上半身盤腿坐在床罩上,Rei似乎發覺了我的存在,於是她坐直身子側過臉看著我。經過很久的沉默,她才開了口。

「有菸嗎?能讓我抽一支嗎?」Rei問。

「十四歲的女孩是不應該抽煙的。」我回。

「嘿!我只是象徵性的十四歲而已。別這麼小氣,來根菸吧。」

我從菸盒拿支菸替她點著後再給她。

「正在播放的音樂是什麼?」Rei從口中吐出一口煙霧。

「布拉姆斯。」

「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從前你不是從不聽古典樂的嗎?」

Rei這麼說也是出乎我的意料。為什麼連我從前不聽古典樂的事情都知道,感覺像是她已經認識我有好長一段時間一樣。在我心裡面應該也是這麼認為。否則在凌晨的時間,無緣無故出現什麼人在自己的房間裡,怎麼樣也說不過去,應該會感到慌張或是害怕才是。而Rei的確是無緣無故的出現在我房間裡,但是我卻覺得這是極為正常且合理的情況。至少目前是這麼認為的。

「總不會一直聽著重金屬到死吧,有時候也想換一下心情和品味。」我說。

「而且那是無法避免的對吧。」

「是阿,那的確是無法避免的。」

然後Rei又用手撐著下巴,不過這次眼睛是朝著我的方向。我把背部靠在牆面,然後一直思索著問題該怎麼問比較適當。

「雖然妳仍是十四歲,妳的長相、身材及眼前所看到的都和第一次見到的時候那時一模一樣,但是為什麼就是令我感覺不是同一個人?」
「因為我是第三個Rei。」Rei微微笑著。「我的外在只是大量複製的空罐子。所以你所看到的,只是一個貼上名稱Rei的標籤的空洞軀體。」

「所以妳聆聽著那些音樂,閱讀著那些小說。渴望在已經亡佚的作者作品裡面,找尋能夠屬於自己的東西。」

「很高興你發覺這件事情,然而事實的確是如此。」Rei撥了一下自己的瀏海,深紅色的瞳孔卻轉為黯淡。「雖然你始終注意著我,但是你到最後還是拋棄了我。」

「拋棄?」我無法理解這句話的內在涵義。

「你總是不說一聲的離開,像是逃避些什麼一樣。儘管你知道那是無法避免的,你還是選擇了逃避。」

「這不是我的本意,我無心打擾任何人。」

「但是你還是走開了,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再見。你根本沒有問過我的心情,或者說是沒機會,所以你也從不知道我是多麼地需要你。你只是一味的在逃,連為什麼要逃或是逃避些什麼,你自己也不清楚。」

我再也說不出些什麼話來,因為Rei所說的的確是事實。

「對我說聲再見吧。」Rei說。

我沈默了很久,沒想到再見這兩個字竟是如此地難以說出口。

「為什麼一定要說再見呢?說了再見我就再也見不到妳了對吧。」

「因為這也是無法避免的。就像已經啟程的火車一樣,沒有到達目的地是絕對不會停下來的。」

這次我想逃也逃不了,所以我只能在心裡面對Rei說再見。

「你還記得補鳥人巴巴基諾嗎?」Rei笑著說。

「記得,吹著魔笛搖著銀鈴的捕鳥人巴巴基諾。」

「雖然巴巴基諾的確討人喜愛,但是請你別再跟他一樣了。」

「我儘量。」

Rei站起身,給了我一個像是告別的微笑,然後打開房間的那扇門扉,走了出去,然後又輕輕地闔上門。闔上我心裡的那扇門。不知道Rei有沒有聽見我在心裡面對她說的那聲再見,或許過兩年後我會再見到她也說不定。剩下我一個人的布拉姆斯第一號交響曲仍迴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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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はる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